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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6章 母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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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6章 母親

姜真閉上眼睛時, 還能隱隱感覺到血的味道,抱住她的人輕輕地拍著她的肩,像是在哄她入睡。

腦海裏有什麽綻開又轟鳴的聲音, 光怪陸離的畫面占據著她的眼球。

她心頭漏跳了一拍。

.

順天帝是他死後, 姜庭給他的謚號, 順天帝在位時,年號仍是天元。

天元十八年初,封離受領邊關罪職離京時,姜真並沒有去送他。

她當眾忤逆父皇,讓他下不了臺, 已是讓他丟了面子,姜真也不打算在這些小事上讓他不快。

封離雖然被放出了詔獄, 但封家父母族人皆棄於市, 他一人待在曾經的封府, 過得怎樣, 遭什麽樣的口舌, 姜真想也是知道的。

隊伍出發前幾日, 封離翻墻來找她,多日不見, 他身形更削瘦,兩頰沒什麽肉, 骨頭就鋒利得更加突出了,拿刀拿劍的手,如今爬上了一條條蚯蚓似的瘡痕, 凍得紅紅紫紫的。

封府之前被抄, 府裏值錢的東西都被拿的拿,搶的搶, 封離換洗的衣服,也不大合身。

日子已經近立冬,皇帝刻意選定這個日子讓他去邊關,還不知在路上能不能活得下來。

想到這裏,姜真嘆了口氣。銅鏡裏反映出她含著哀愁的眼睛,她輕輕地呼吸,臉色顯得越發蒼白,梳妝匣上放著一只紙兔子,與周圍的擺設格格不入。

屋外的細雨像隔了一層朦朧的細紗,不擾人,只是心煩。

封離杵在她殿外,聲音輕得仿佛融在了雨裏。

“殿下,等我……回來娶你。”

他聲音似有淚意,小心翼翼地,含著低微的懇求,姜真擡眼,便有些釋然了。

少年情意是真,落難也是真,他除了讓自己活下來,還能怎麽辦呢?

隔著朦朧雨幕,姜真看不見他的眼睛,下著雨,侍從都知道找地方躲懶了,他卻還是倔強地站在其中,模模糊糊的影子,仿佛被細雨吞噬,下一秒就要消失在天地。

姜真輕聲說道:“好。”

她也不知道說這一聲,日後會不會後悔,此時卻是不悔的。

若是封離選擇以功代罪,回來娶她,她想,和愛人平平淡淡地關起門來自己過日子也不錯,她並不期望他人的身份能給自己帶來什麽地位和榮耀。

若封離選了另一條路,她也只能祝他前路平坦,僅此而已。

封離離開京城,也帶走了封家之事在城中的餘波,皇帝依舊荒唐無道,貴族依舊飲酒作樂,雨水沖刷過地面的血跡,煥然一新,對百姓而言,也沒有什麽分別。

皇後的身子漸漸有些不好,成日臥床,大部分時候都在瘋瘋癲癲地哭泣。

姜庭和母親關系冷淡,姜真只好歇在皇後宮裏,每日侍疾,皇後不是打罵,就是冷嘲熱諷,只有身體撐不住了才安靜些。

姜真安靜得嚇人,任她發脾氣,半分不反駁。皇後覺得她執意要嫁封離,為封家翻案,令她在眾人面前擡不起頭,心頭那口郁氣始終吐不出來,竟是抑郁成疾。

對母親近乎病態的心境,姜真也說不了什麽,好不容易等皇後睡著了,她才熄了燈燭,出去透口氣。

守夜的侍女沒註意走路悄無聲息的她,還在輕聲絮語。

“公主也太可憐了……”

“噓,可不可憐的,輪得到咱們說嗎。”

“可你看皇子殿下,皇後病到現在,他都沒來看過一次。”

“皇後娘娘也沒提過那位殿下呀。”

“真是奇怪。”其中一個小丫鬟壓低聲音:“皇上就殿下一個兒子,皇後娘娘為何總將心思全都放在公主殿下身上,若是日後那位殿下即位了……”

“那也要能即位才行。”她身邊的丫鬟推了推她肩膀,聲音小得姜真幾乎都聽不見了:“你看……聖上的意思……對那位……”

姜真沒再聽下去,也沒戳破這兩個比她還小些的宮女,讓她們擔驚受怕,轉身靜悄悄地回房了。

皇後躺在榻上,翻身時時不時發出嘶啞到仿佛要斷裂開的咳嗽聲,姜真去扶住她,她咳得費力,一口唾在姜真裙擺上,夾雜著點點血跡,姜真扶著她的手僵了僵。

“你也瞧不起我。”皇後擡眼看她,臉色枯黃,吐了一口氣,又慢慢收回,眼眶裏還是濕的,眼球爬滿了血絲:“我精心培養你這麽多年,你女紅文采,哪個比得過別人,京城哪個不想求娶唐姝,哪個又知道你?枉費我這些年為你打算,早知道你是個這樣的白眼狼,當初你生出來的時候,就應該讓丹婆婆掐死你。”

聽她又開始說這些沒完沒了的抱怨,姜真面不改色,像是什麽都沒有聽到一般:“母親,早些休息吧。”

皇後一臉失望地看著她,姜真習以為常,給她掖了掖被子,才出去換衣服,動作嫻熟連貫,已經不是第一次應對。

她閉上眼,腦海裏還能清晰地浮現出皇後失望的神情,母親說這些,又是為了什麽呢。

讓她也一樣痛苦,一樣歇斯底裏地回應嗎?

姜真還是派了幾個信得過的人,去查了皇後當年生姜庭時的往事。

她猶記那兩個宮女的話,皇後宮裏的宮女都敢這樣議論,想必背地裏的閑言碎語更多。

姜庭出生時,她還不怎麽記事,後來也只是知道,父皇母後並不喜歡弟弟。

她理解的不喜,只是她能想象的不喜,畢竟她也並不受寵愛,但從沒想過,是連一頓好飯都要從狗嘴底下搶來的“不喜”,姜庭這麽小的孩子,好歹也是皇家血脈,沒有父皇的默許,怎麽會有下人不要命了敢這麽對他。

皇後日益病重,皇帝不僅不問,還像是故意氣她似的,日日將青夫人召進宮,折辱之下,皇後的臉色很快就愈發灰敗。

太醫話裏話外的意思,便是沒有多少日子了,姜真點了點頭,心裏意外地沒有多少感覺。

人命如塵土,稍稍觸碰,仿佛就潰散了,無論天潢貴胄還是平民百姓,也只在此事面前平等,皇後新喪,姜真跪了幾日,前些日子為了封離求情的舊傷覆發起來,腿愈發不舒服。

姜庭趕她回去,姜真也睡不安穩,除了腿疼,自從回了葛陽宮開始,就開始頻頻做噩夢。

夢裏常常聽見真切的水聲,很近又似乎很遠,她沈溺在水中,身體變得很輕盈,仿佛袒露於天地,無處遁形。

冰冷黏膩爬上她的小腿,滑膩的觸感就像蛇腹或者泥鰍,哪怕在夢裏,姜真也雞皮疙瘩掉了一地,如同觸手一般的東西挽住她的四肢,環著她的腿彎把她抱起來。

黏糊糊的東西盤踞在她的胸口,四肢百骸都纏得發麻。

暖和的液體,宛如母胎一樣包裹著她的身體,密不透風,接近窒息。

她掙紮著,哭泣著,在難以移動的夢境中,抓住了一個人的手,和他手心相貼。

他仿佛纏在她身上,舌尖舔過她的眼角,濕漉漉的,仿佛還帶著刺,眼皮刺痛得她蹙起眉頭,姜真竭力推開,貼在她身上的東西反而纏得更緊了,沒有絲毫屬於人的禮數可言。

姜真感覺到了他的皮肉下明顯的骨頭痕跡,仿佛只是一層披著皮的骨架,她的指甲劃過他的脊背,卻只是空落落的,什麽都沒有。

明明不著寸縷,姜真卻感受不到任何暧昧的氣息,她被抱在懷裏,仿佛被圈養的食物,待宰的幼獸,隨時可能被吞食。

那不人不鬼的東西,輕柔地纏在她的腰間,聲音蠱惑:“你想要的是什麽?”

姜真眼角通紅,或許母親的逝去,她心裏並沒有表面上那麽平靜,但其實現在她腦海裏已經一片混沌,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:“母親……”

她渴望的。

她想要的。

不過是一份從來沒有得到過的東西,所以才耿耿於懷,深埋心底。

她也覺得,仿佛有的東西,有的人生來就有,沒有的也只是命數,這輩子無緣父母親情,她運氣不好罷了。

唐姝即便再任性,也有母親為她保駕護航,或許得到愛,與後天的努力沒有半分關系。

淚水隨著抖動的肩膀,無力地掉下來,又被舌尖舔舐走,他像是在安撫她,又更像在品嘗她的痛苦,陌生的,幹燥的指尖攏住了她的頭。

“寶寶。”似是迷離的喟嘆,又輕又軟地在她耳邊響起,全然黑暗的視野中,濡濕的水聲便更加明顯:“……不要怕。”

她驚醒過來時,臉上頭上已經全是細細密密的汗水,睫毛被淚水粘在一起,她費力地睜開,望著寧靜的宮殿,心中涼意漸漸蔓延。

夜晚的宮裏靜得嚇人,她醒過來,也沒有任何下人的聲音,仿佛猝不及防又跌入了另一個可怕的、窒息的夢境裏。

心頭像是被千刀萬剮過,疼痛難忍。

她恍惚地光著腳走下榻,又感覺心口像是有簇火,燒得她皮肉俱痛,她將手放在胸口,那裏完好無損,沒有一點紅腫,仿佛只是她的幻想。

她端著燭臺,停在銅鏡面前,看見自己的眼睛通紅的,掛著眼淚,而她原本光潔的臉上,透出一片一片,仿佛被火灼燒過的痕跡,像是覆蓋在她臉上的羽毛。

姜真嚇了一跳,無措地伸手去摸自己的臉龐,卻真的摸到了不同於真正肌膚的觸感,不禁心頭一顫。

鈴鐺一聲,姜真從聲音中猛然驚醒,一時分不清自己是站在現實還是夢境,聲音就來自她面前,一只白色的紙兔子靈巧地從梳妝匣的縫隙裏擠出來,擡起兩只爪子,一只爪子裏分別抓著一只鈴鐺,嘰嘰地搖晃了一陣,又搖搖晃晃地轉著圈,在她面前跳了一支舞,朝她揮了揮爪子,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。

姜真呆呆站在原地,看著它表演了一陣,又噗嘰一聲,變回了原來的樣子。

她回想了半天,才意識到……這是在安慰她嗎。

姜真只覺得自己是發了癔癥。

或許她已經瘋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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